送葬
本帖最后由 烂砖头 于 2018-12-7 17:37 编辑【原创首发】 送葬(小说) ◎烂砖头
(上)
一场下了两天两夜的雪遮盖了红树沟,山头抹上了胭脂粉;沟壑披上了厚围巾;家家户户的房顶跟着铺上了羊毛毯。平常懒得正眼瞧一下,落光叶子的树柯杈,急不可待地借着衬托显露出它的艺术天赋,惹得黑老鸦跳来跳去呱呱叫。村头的路看不出来,稀疏的飞花还没有打算完全歇下来。天刚亮,风刮过去的时候,传来吴大夫去世的消息。
对马家庄邻近六里十八村的人来说,毛主席是永远不能忘的人;山神爷是保佑平安的神;吴大夫是能救命的医生。
田娥婶听到张胖胖和刘麻子商量着要一起去奔丧,手把鼻子捂住眼泪就哗哗地流。三十五年前也是这个时节,鹅毛一般的大雪也这样漫天飞舞,房顶上桦木梁叭叭直响,阴沉沉的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她的大肚子提前疼了起来。接生婆守了一天一夜,把她男人叫到大门外:“黑黑,我把看家的本事都使出来了,碰上难产,再拖下去老婆子我就把孽造哈了。”
马黑黑两只手拍着大腿,哭喊的凄厉声惊得树杈上的雪往下掉。他疯了一样蹿进屋里拿上手电,翻山越岭朝红树沟跑去。吴大夫背上药箱子,挨个看了一眼坑上睡熟的三个娃就要往外走。吴婶挡在门口抱着腰死死不松手:“他马爸,你看半夜三更地,这么大的雪,要是有个啥事,我们娘儿四个可咋活哩!”
袖子“嘶拉”一声从线缝上扯开来,吴大夫跑出去的时候吴婶跌倒在门口没命了地喊:“马黑黑,你个驴变哈的,你要是路上不把娃他爸看好,我就吊死着你家大门上。”
赵安祥前脚跟着后脚小跑进上房,两肩头新补的黑布看上去好似戴着垫肩。火焰眉翘起来的时候,一双黑眼珠有了光气。两只手从面料褪得只能猜测颜色的皮袄袖筒里抽出来,撑在坑沿上问坐在吴大夫身旁披头散发、目光浑浊的吴婶:“走了?”吴婶缓缓地点了点头。“秀秀,给你吴大妈倒杯子热水喝。”他提醒秀秀的时候,眼一直盯着吴婶:“走前留哈话了没?”吴婶还是点了点头:“他的事你一个说了算,不要胡来,他跟着乡亲们走。”
赵安祥闭上眼睛,伸长的脖子好似抽走了骨头,脑袋猛地耷拉了下来:“嫂子,我懂了。”
“秀秀,快去把马主任叫过来。”看着秀秀跑了出去,赵安祥两只手又插进袖口满是裂开口子的皮袄袖筒里,低着头不停地在上房地上来回走。
秀秀不是吴大夫闺女,他儿子一个在江苏省委任秘书长,一个在省检查院任院长,闺女在县政府上班。两个儿子都想把老俩口接到各自工作的城市,吴大夫别说去外地了,连县城死活都不去。三个孩子一合计,干脆在村里贴了个布告招聘保姆,最后选定了踏实勤快细心的秀秀,开的工资是城里保姆的两倍,还给买了一辆豪华电瓶车方便出门买东西。两个老人把她当亲闺女一样看待,逢年过节孩子们回家时,都给她买的是高档衣裳皮鞋,还发红包。秀秀比工务员活得还要光鲜,成了全村女人们最妒忌的人,
“赵爸,我来了。”赵安祥听到说话,打了个激灵回过神来停住脚,把马主任拉到坑沿边坐下:“秀秀给三个娃打了电话,说马上往回赶。你看雪把干腿子都淹过了,其它地方咱不晓得,就咱庄通县城的这十里路,没飞机要走回来,你觉得这年头哪个能做到?”
马主任瞅了一眼坑上的吴婶,两根指头捏住赵安祥的裤腿拉了几下,从屋里走了出去。站在大门外,马主任压低嗓子道:“记得前年他家老大回来时的情形不?停在庄头大路上一眼看不到尾的那些洋气车,都是从省城来的。去年老二回来,车把路都堵了,大过年的,县上从政府到机关单位,差不多都来了人。丧事要办隆重不丢脸,东西飞不来,简单了,咱把命搭进去,到时侯怕连个说你我好的人都没。”
赵安祥半张着嘴合不到一起,停止转动的两只眼睛,随着隔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吐出来的一口气眨了起来。他拍了拍了马主任的肩:“头割了碗大的疤,你吴爸的事最要紧。你放心,所有人会看到好事都是你干的,出了瞎事,你要相信老汉我虽然穿得烂,人可不是怂汉子。”
马主任嘿嘿嘿笑了起来:“赵爸,你年纪大人一点不糊涂,你不给我支砖头,我咋敢给你当绊脚石哩!”赵安祥攥紧拳头顶着嘴打了几个喷嚏,手背抹上流下来的鼻涕擦到袖子底下:“打开村委会大喇叭,把你吴爸过世的事喊出去。动员全庄凡是能动弹的人,都带上家伙,把通往村口河堤到你吴爸家的这段路清理出来。”
马主任踩着厚雪左右摇晃转过巷口不见了,赵安祥才回到屋内。他脱了皮袄爬上坑给吴大夫穿“老衣”的时候,门外喇叭里响起马主任清亮的嗓音。等一切穿戴整齐爬下坑,他才看到院子里站着几十个人。“王会计你进来。”他转身对吴婶说:“嫂子,用钱的时候到了。”秀秀把桌子上一个四角包铜雕花黑漆的旧匣子抱过来放到坑上,吴婶从衣兜里掏出钥匙打开锁,取出五扎钱放到坑上。赵安祥把四扎放进匣子,拿上一扎递给王会计:“当面点清,你管钱,刘老师记帐。”
他走出去站在房廊下:“年纪大的人剪纸花把灵堂布置起来。袁三娃由你带头,挑二十个得劲人,回家背上干粮水,一定要走大路,到镇上把香火纸马买回来。不许说一个字的困难,就是爬在雪上用牙咬,都要咬回来。”
安静的院子里响起了铲雪声、打煤声、劈柴声;喊着搬凳子的、叫嚷抬桌子的、询问绳子在哪放的……赵安祥长吐了一口气,掏出烟锅皮烟袋大拇指狠狠压了一锅烟咬在嘴上点着,吸了几口他才感觉腿发抖,肚子里空荡荡地直抽搐,头也有些晕。他对忙着干活的人说:“这狗日的雪把人害惨了!大家只能轮流着回家吃饭。”
张斗仓扔下手上的葵花杆,凑过来胳膊肘捅了捅赵安祥:“庄里过白事情,穷得揭不开锅的人借面也要摆几桌。吴大夫家倒的垃圾都能养活半庄人,你这不是给人家脸上抹锅灰吗!是不是他哪里得罪过你?”赵安祥低下头捋着山羊胡须没吭声。张斗仓咳嗽了一声:“我家圈里的三头猪长得膘肥肉厚,牵一头,过事情就够了。”赵安祥跺了跺脚,旧棉鞋上粘的雪往地上跳着掉:“还记得田二棍不?”
张斗仓脑门子一热,他怎能忘了田湾村的田二棍。那时还没有包产到户,田二棍仗着他大爸是副县长横行乡里,路上几次堵住调戏他妹子。他父亲一看苗头不好,赶紧给说下了一门亲事。八月十三男方上门来喝定亲酒,田二棍带着人闯进来抬手就打,男方几个亲戚一看是田二棍,抱着头撒腿就跑。他父亲把他拉到墙角,让他赶快去叫赵安祥。
赵安祥正在碾场上安排人修理农具。听到消息,他双眼圆睁,抬脚就往张斗仓家赶。
赵安祥隔着院墙听到田二棍的谩骂声:“你家翠花我看上了。我看上的女人,谁敢娶我就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他刚走进去,坐在院里椅子上的田二棍起身跑过来堵在大门口,歪着脑袋盯着他打量了一圈:“吆!袖子都卷起来了?赵大炮,这事你少掺合。就你个小芝麻队长,在我眼里就是个毬。”
赵安祥看着他面不改色心不跳,顺手拿起顶门杠子举起来朝他右腿砸了下去。田二棍倒在院子里抱着腿,嚎叫声比捆住四条蹄子待宰的猪还要凄厉。他把杠头插在地上:“呸!你爷就是皇上,只要我活着,再敢踏进翠花家一步,下次断的就是左腿。”
第二天赵安祥被警车带走,吴大夫挨家挨户动员联络了上百人赶到县政府门口请愿要求公正处理。迫于群众压力,最终派出所对赵安祥拘留十五日,大队撤掉了他的队长职务。
赵安祥嘴凑到张斗仓耳朵边: “吴大夫对你有恩,不能忘了。”张斗仓点了点头,赶紧转身离开了。
赵安祥走出大门,踩着齐膝深的积雪走上大路,抬头朝村口看过去,他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女人们手握铁锹忙着往车上铲雪、男人们拉着装满雪的架子车,手推车向河堤推去;学生娃掏出饼子咬一口,装进口袋又拿起扫把;只有一条腿的王志刚也来了、七十九岁的刘杰妈也在人群里……一条人流带龙一样摇晃在村道中央,露出混凝土的路面正一点一点向村里廷伸。他眼睛有些湿润,今天,也是这场让他心里千咒万咒的暴雪,把村里人聚到一起,逼出了这罕见的一幕。
逻辑有些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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