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发前一晚,我没怎么睡好,这是我第一次和侯川回老家,心情难免有些紧张和羞怯。
三年前结婚时,尽管那时候姥姥和姥爷都已经去世了,但母亲考虑到姥姥家这边亲戚多,所有的亲人都是看着我长大的,待我又极好,所以决定在我姥姥家那边办婚礼。因为侯川的老家距离姥姥家所在的丹东凤城实在太远了,年纪大些的都身体不好,其他人又都忙着上班,所以我的婚礼上没有一个婆家人,不知道的人还都以为侯川是入赘我们家的。之后的两年多来,我一直想和他回去见见素未谋面的亲人,但是我来兰州后,他既要照顾我,又要忙工作,实在没时间。春节前后又赶上新冠病毒全面爆发,我们被困家中,出门买菜都提心吊胆的,更别说去走亲戚了。暑假由于天气闷热,我时常感到心脏不适,也不敢出门远走。还好,立秋后几场雨把酷热给浇没了,此时距离学校开学还有三天时间,他本想带我去甘南游玩,可我毅然决然要跟他回老家看看。常言说,丑媳妇迟早是要见“公婆”的。虽然他的父母已经去世多年,但长兄如父,长姐如母,我又怎么能一直不见呢!
侯川生性就慢,不管干啥都慢条斯理的,我虽然身体不便,啥忙也帮不上,却又是个急性子。平时我们互相开玩笑,我叫他蜗牛先生,他叫我蜗牛太太。每次出门前侯川都要忙着收拾这收拾那,不管我怎么催他,他也快不了,好像总觉得时间永远在后面等着他。
这次也不例外,临出门,一看时间有点紧,他推着我急急忙忙下了楼,一路上连跑带颠地总算上了公交车。走了没多少路,突然两个乘客因为戴口罩的事发生争吵,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不走了。此时离发车时间不到一个小时,由于预约了重点旅客服务,火车站工作人员打了好几遍电话来催。我心里急得七上八下的,侯川也对着司机大声喊,让他快开车,我们还要赶火车。随后车上的其他乘客也都喊着让司机发车,司机这才开着车又上路了。
我们在火车临发车前20分钟赶到了火车站。兰州火车站没有无障碍通道,而且车站只派了一个工作人员来协助,后来幸亏被另一个工作人员看到,过来搭了把手,加上侯川三个人才把我从台阶上抬上去,谢天谢地,我们总算赶上了火车。到了定西火车站,我也面临同样“被抬”的遭遇,不管怎么样,我总算来到了这里,来到了这个我完全陌生的城市。我脚下的这片土地,就是侯川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其实兰州和定西的距离并不远,但那一刻,我真的觉得自己是经历了千难万难才来到这里的。
考虑到自己的特殊情况,我决定下车后先到宾馆安顿下,再让侯川给亲戚们打电话。我想,第一次见面就住到人家家里,未免有些唐突。再说,我也不想给亲戚们添麻烦,毕竟我与婆家的亲戚们还不熟悉。侯川在电话中得知二姐夫生病住院了,便约了大外甥女一起到医院去看望。由于天色已晚,侯川便让我独自留在酒店。
今年春天我曾见过二姐夫一面,那次他由他儿子陪着来兰州检查身体,侯川陪同他检查完毕,便和小外甥一起过来看我,随后我们一同在饭店吃了一顿饭。那次见面非常开心,二姐夫朴实善良,豪爽豁达,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那次检查结果让人很放心,而出乎意料的是,这次住院竟然是脑梗。唉,病痛来时总是那样让人猝不及防。我在酒店里很是担心,也无心吃饭,快到9点时随便叫了一点外卖,吃到一半,侯川就回来了。他说二姐夫的病情不是很严重,正在做康复治疗。我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来定西的第一天,我没有见到他的亲人,不过这个小城的人却是那样的朴实和亲切。从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到送外卖的小哥,他们虽然说着我很难听懂的家乡话,但话音中都透露着一股子热情,对于我这样时时刻刻都需要帮助的人来说,自然不会感到恐惧和陌生。街道两旁低矮的建筑,和车辆急驰而过扬起的尘土,像极了我的家乡凌源小城,让我感觉到,这里的人们都过惯了慢节奏的生活。或许只有在这样的小城中,才能找到那种家乡般的感觉,而大城市行走在街上的路人永远都是那么匆忙。
第二天,我和侯川坐侄女婿的车到乡下去看望大哥大嫂。我没有给他们精心准备什么礼物,我出门不方便,当然也不好带。出了市区,路过郊区的一家超市时,侯川独自下车去买东西,我和侄女婿留在车里等候。按年龄算这位侄女婿比我大,按辈份算我比他大,这就比较有趣了。他的家乡话不是很浓,尽找些轻松愉快的话题和我聊着,而且他在单独和我说话的时候,大部分我都能听懂,有的实在听不懂,我就嗯嗯应着。蜗牛先生的选购速度果然超慢,我不时往后瞥几眼,始终看不见他。天空灰蒙蒙的,迎合着街道两边低矮老旧的房屋,给人的感觉略显沉重,我的心情似乎也变得不那么明朗了。
过了好一阵,侯川提着大袋小包的东西,终于来了。
车子往前开着,乡镇的道路与我姥姥家住的地方有些相似,不是我想像中的那种最原始最荒僻的农村景象。车窗外能看见绵延起伏的大山,它们都泛着青色,路边二层的小楼更是随处可见。侯川一直说,来到大西北,就要看荒凉。这哪里是荒凉呢?我不禁有点失落。
不久,车子拐过一条很窄的小土路,我便看见了照片上那扇朱红色的院门,想必这里就是了吧。第一个从院里出来接我的是嫂子,但是我不知道她是嫂子。大家都在忙活着把我弄下车,也来不及介绍。直到把我安顿到屋里坐下,我才看到坐在一把靠椅上的大哥。大哥和嫂子的脸上都带有一种很朴实的沧桑感,伴随一口浓重的乡音,给人的感觉特别亲切。尤其在看到我的时候,也没有流露出那种异样的目光,仿佛我已经来过多次了,现在不过就是回家探亲。以前侯川给我说过多次,大哥和嫂子是从挨饿受冻的贫困年代生活过来的人,吃过太多的苦,经历过很多难以想像的磨难。见到大哥和嫂子,我仿佛完全明白了侯川说过的这些话。
嫂子问我路上饿不饿,还到厨房拿她做的馍馍给我吃,这个温暖的举动一下子让馍馍在我的嘴里有了亲情的味道,我很喜欢这种感觉。可以说,我从兰州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寻找嫂子给我掰的这口馍馍。我心里感到异常的满足,若不是上天对我的厚待,又怎会如此!
说了一会话,他们都到院子地里摘菜去了,我一个人打量着这个静默无声的房间。说实话,这是一座很有年代感的房子,起码在我的生命历程中它已经算是很古老了。客厅中间有个铁炉子,并没有生火,那些上世纪的家具和电视立在那里,与房间的色调都很和谐,仿佛诉说着那个年代的故事。厨房的锅灶更是会让我联想到,一个老妇人在灶台旁边拉风箱烧水做饭的情景,或者那位老妇人就是我从未见过的婆婆吧。
侯川说,他母亲晚年信了基督教。我相信,她天堂有灵,一定知道我来了,我来到了她生前生活过的地方。我想象着侯川小时候在这里生活的日日夜夜,竟对这个地方萌生了一种说不清的眷恋。人的情感就是这样的难以捉摸,结婚后我天天盼望着能与他一起回到这里,直到此刻我忽然明白,自从我嫁给他那天起,我就自然而然地属于这里了。这里,也有我生命的一部分。
我坐在院中,看着嫂子从地里刨出来的土豆和掰回来的玉米,还有房门前的那棵山梨树,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姥姥。我想姥姥会喜欢这个农家小院,也会喜欢这里的亲人。我仿佛在无形之中,也把姥姥带到了这里,让她看见了和我一样想见的亲人。这里的亲人也和她活着的时候一样,在田间地头里劳作着,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尽管我已经离开农村好几年了,但是,当我再次见到类似我生活过的那片土地时,我还是无法抑制内心对田园生活的热爱与向往。不管它是东北的黑土地还是西北的黄土地,它们在我心里都是同样值得深深眷恋的。
侯川说我们就不挨家挨户去走亲戚了,中午安排在酒店,家人亲戚们一起吃个团圆饭,这样我就能把亲戚们都见了。大哥因为身体不好,不能和我们一起去酒店吃饭。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便怨侯川考虑不周,因为我觉得在这种全家聚会的场合最不应该缺少的人就是大哥,而大哥的身影却在倒车镜中渐渐离我远去,孤独地留在那里。一阵莫名的感伤揪住了我,因为我不知道何时还能再回到这个地方,何时再见到大哥……
我和大姐还有嫂子提前到达酒店。大姐和嫂子坐在双人沙发上,我坐在大姐旁边的单人沙发上。她们用家乡话随意交谈着,虽然我一句都没听懂,但我觉得,坐在旁边听她们闲聊的感觉特别好。没过多久,亲戚们陆陆续续地都来了,好生热闹。二姐和她的儿子一起进来。二姐一边微笑着,一边走到我面前,握住我的手,说了几句问候的话。我离开姥姥家之后,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参加过这种家族式的聚会场面了,自己仿佛又回到了过去。只是我眼前的亲人们的面孔都变得很陌生。哪怕侯川给我介绍过,有的时候也难免对不上号。即便是侯川的侄女和外甥,年龄或多或少都要比我大一些,再加上晚一辈的几个孩子,我一下子就升级为奶奶辈份了。我顿时感觉到有些无所适从。
以前在姥姥家像这样的家族聚会中,我的身份还是个孩子,受着姥姥的疼爱和长辈们的呵护,只要礼节性地招呼过了,我就可以躲到一边自己玩。而现在我无处躲藏,面对着那么多张还不怎么熟悉的面孔,我应该要怎么做怎么说,心里全没底,更何况我听不懂他们的家乡话,他们也不一定能听清我的说话。我面带微笑,心里却有些难为情。可是这三年来,我心心念念不就盼着能早日见到婆家人吗?因为见到他们,我才有出嫁的感觉。
或许在生命的某个阶段,我需要一些人一些情感以不同的身份参与到我的生活中来,陪我完成一段特殊的见证。在这份见证中,我可以忽略掉所有的形式,但唯独不能忽略掉的是本该就属于我的那份亲情。别人未必能懂,但是我懂得我自己,我为这次探亲寻找到了足够的意义。除此之外,我真的什么也不需要了。
饭局闲话过后,亲人们因为各自有事而陆续离开了。我在想,或许多年以后,今天在场的人不会有谁记得今天的此情此景,但对我而言,却是难忘的,这些鲜活的身影将永远留在我的记忆里,是岁月无法消融的温暖……
(原载于2020年11月8日《白银日报·周末》生活版,部分内容有删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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