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福（小说）

平静心灵

　　刚刚下过雨，路面上还有些湿滑。刘福走在街上，很是惬意。他想就这样走回家，但他不小心左脚踩到了水坑，湿了鞋和裤脚。他想早点回家，好换上干爽的鞋和裤子，便来到对面的公交站。这时，他发现身边站着一个女人，眼睛直钩钩地盯着他，看上去眼神怪怪的，他仿佛觉得身上生了一堆虱子。秋雨过后出奇地冷，这个女人只穿了一件短袖，脚上趿拉着拖鞋。刘福并不去理会这个疯女人，把眼睛看向了别处。
　　6路车来了，刘福上车刷卡，疯女人也跟了上去。司机让疯女人买票，她摇摇头表示没钱，司机停下车，大声喊着，要把她赶下去，疯女人流露出害怕的样子。刘福坐在前排，他看不过司机凶巴巴的样子，便从裤袋里掏出一个硬币投进去。刘福看着疯女人，觉得她的模样还挺好看，两只眼睛像水晶珠子似的干净透明，衬托她白皙细嫩的皮肤，给人一种想触碰的感觉。
　　刘福的老婆死了六七年了，又没有给他留下个一儿半女。他白天在学校上课教书，晚上回家就是喝酒睡觉，从来没有幻想过女人。老婆死了，他的心也死了，所有的人在他眼里也就没有男女之分了。可是当他看着这个疯女人的时候，尤其是她的皮肤，仿佛有一种色彩在他的眼前流动起来，他觉得这个世界是鲜活的。只是疯女人呆滞的神情，又让他重新进入了灰色世界。他闭上眼睛，把身边的一切都置身事外。
　　小区门口有个小超市，他下了公交车，就钻了进去，“老板，来两包烟一瓶酒。”
　　超市的女老板正在为作业的事情训斥着孩子，见了刘福，马上换了笑脸迎上去，“得了，晚上想喝两口了您呐。”
　　刘福没说话，不知怎的，他对那张笑脸总是感到厌烦，因为那张脸上的眼角有很深的皱纹，衬托得粉底和腮红很不协调，看着怪别扭的。尤其她的身材，站在那里，把超市门口的过道都挤满了。刘福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站着，等她拿东西。刘福心里很明白，这个胖女人离婚好几年了，一直对他有意思，可是他总想和她保持距离，每次来买东西都不愿意往里多走一步，仿佛害怕沾到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虽说他每晚都要在这里买两包烟，但只有周五才会在这里买酒，第二天不用上班，才会喝个痛快。刘福从胖女人手里接过烟酒，转身却撞见疯女人，差点把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她哆哆嗦嗦站在黄昏里，显得很冷，眼睛直直地盯着刘福，刘福露出不耐烦的神情，告诉她赶紧回家去。疯女人好像没有听懂，只说自己饿，刘福没办法，转身又花两块钱买了一个面包给她，对她说，吃完就回家，别跟着我了。刘福自认为耐心到了极限，可以不管不顾往家走了，可是疯女人仍然在后面跟着他，他走她就走，他停她也停。快到单元门口时，刘福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大吼一声，他潜意识中可能认为这个疯女人就像流浪狗一样，呵斥一下就会跑得远远的。谁知疯女人被吓了一跳，蹲在地上哭了起来。刘福慌了神，尽管四下里没人，可他总觉得旁边好像有人看见了，认为他在欺负她。他索性自己跑上楼去了。
　　他回到家里，开始煮速冻饺子，冰箱里还有昨天吃剩的半盘猪头肉，正好下酒。当他弄好了饭菜，倒上酒，去拉开窗帘时，无意间从窗口往楼下瞅了一眼，竟发现那个疯女人还在那里，而且还躺在地上，像是昏死过去了。刘福吓坏了，几乎想都没想，就跑下楼去，心里骂道，今天真倒霉，碰见这么一个疯子。
　　刘福小心地走上前，用右手食指轻轻试探她她鼻下的呼吸。就在这时，疯女人忽然一股脑坐起来，刘福被她这个举动吓了个半死。他一把手把疯女人拽起来，动作很粗暴，你干嘛跟着我啊？疯女人像是受了惊吓，往后退了几步。然后她又像个小孩子似的，轻轻凑上前，抓住刘福的手说，我想你了，我想来看看你。她说话的语气让刘福的心里忽而一软，他觉得自己不该跟一个傻子发火。他问她住在哪，她说就住这，问她家里还有什么人，她说他就是她的亲人。刘福知道什么也问不出来，便决定送她去派出所，但他很快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离这最近的派出所也有十多里地，打车得花20多块钱，小城市晚上又没公交车。看着疯女人站在秋风中瑟瑟发抖的样子，刘福决定先带她上楼，让她吃口热乎饭再说。
　　刘福的家很脏很乱，他有多久没收拾过屋子了，他也不知道。疯女人乖乖跟在他后面，经过走廊时，她不小心把一个破箱子碰翻到地上，一堆易拉罐叮叮当当散落一地。疯女人蹲地上捡，动作十分麻利。刘福倒了一盆热水，让她先洗个脸，她照做。刘福打趣说，不知道今天你要来，也没做什么好的，酸菜馅饺子，将就吃点吧，再喝口酒暖暖身子。疯女人怯怯地摇头，只夹起饺子，狼吞虎咽吃起来。
　　刘福嫌她的衣服脏，又怕她冷，翻箱倒柜找出老婆当年穿的衣服。老婆入殓时，亲戚们都劝他把衣服烧了，别让老婆在那边冻着。可是他舍不得，这些衣服都新崭崭的，他留下来，也好作个念想。他只是给老婆烧了一堆纸钱，他说到那边可以用这些钱买新衣服穿。刘福对疯女人说，如果不嫌弃死人的衣服就换上吧，她和你体型差不多。疯女人拿着衣服琢磨一会，然后竟然当着刘福的面脱下自己的上衣，雪白的乳峰暴露出来，刘福心里一跳，立马转身去，在公交车上的那种色彩又在他眼前晃动起来，他的心在狂跳，却又厌恶这种感觉，仿佛在乘人之危，他在心里用卑鄙无耻这四个字骂了声自己。等他平静下来再回头看时，疯女人已经穿上了他老婆的衣服，正站在客厅的镜子前，拿着当年老婆用过的桃木梳子，梳着自己凌乱的头发。
　　刘福坐下来，看着眼前的这个疯女人，想着自己过世的老婆，心中伤感起来，不免多喝了几杯。他告诉疯女人慢慢吃，自己想先小躺一会儿再安顿这个女人，结果睡着了。第二天早上醒来，他才发现，这个疯女人已经把他家收拾了一遍，走廊那一堆破箱子破瓶罐已经被清理了，床上的一堆空烟盒也不见了，地板变得干净了许多，茶几和书桌的东西，虽然摆放得不是很整齐，但明显与以前大不相同了。这是这几年中家里都不曾有过的景象。一种久违的感觉忽而涌上心头，刘福觉得这才是个家，家里有个女人就是不一样。
　　疯女人正在厨房洗碗，刘福看着她的背影，一点也不觉得她傻。他问她昨夜睡在哪里，她说睡在沙发上。她说话时回过头来，侧着脸，傻傻地看了她一眼。刘福忽然生出来一个荒唐的念头，是不是他老婆的鬼魂附在这个疯女人身上了？为什么她从公交站一直跟着他，还说她想来看看他，还穿了他老婆的衣服很合体？他为这样的想法而感到高兴，好像老婆不知不觉又回到了他的身边。
　　接下来，很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刘福把这个疯女人留在了家里。
　　第二天吃完早饭后，刘福坚持要把她送去派出所，而疯女人说什么都不肯去，拿出打死也不走的架势。她发疯一样跪下来求刘福救救她，她说自己的父母都死了，男人白天把她关在家里，经常打骂她，连饭都吃不饱，晚上还要和她睡一个被窝。她说完了就哭，鼻涕眼泪一大把，刘福递给她的面纸，也被她撕得粉碎，踩得稀烂。哭完，脸上又出现了呆滞的神情，看着怪可怜的。刘福心里犹豫着，要不要留下她。不知道为什么，他很自然地相信她说的一切都是真的，尽管她是个疯女人，现在弄成这样已经很可怜了，如果决意把她送回去，也显得太绝情。
　　刘福的同情心开始强烈地爆发了，他想留下这个女人，他想帮助她，保护她。不就是一天三顿饭嘛，他刘福还是有能力供养的。
　　刘福还是照例每天上班下班，在办公室里和同事话也多了起来。有些同事打趣他说，是不是枯木逢春了？“哪有的事儿！”他这么说时，自己也心虚，好像他真的撒了谎。刘福是初二年级组的班主任，教育教学工作一直做得很好，只是为人比较木讷，有几次晋升的机会，都因为没有在领导面前“好好表现”，都失去了。这几天他的心里很不安，仿佛有人看透了他的心思，就像他偷着藏匿了一件宝贝，迟早会被人发现。
　　自打把疯女人留在家里，刘福再也没有去胖女人的超市买过烟。他下班会直接去菜市场，鲜肉蔬菜和各种水果换着样买。胖女人见他两只手拎得满满的，就站在超市门口和他阴阳怪气地说话，但他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匆匆走了过去。他仿佛忘记了世界上还有这个胖女人。
　　刘福白天上班也不锁门，他想反正家里也没啥值钱的东西，疯女人想走随时都可以走，可是她就是不走，虽然她的情况总是时好时坏。那天刘福买回来一只活鸡，准备周末炖个鸡汤，给她补补身子。这几天就先放在厨房，喂点粮食。可是刘福晚上回来，却看见厨房里满地的鸡毛，而鸡还活着。疯女人把活鸡按到脸盆里，非要给它洗澡。那只鸡已经被她弄得半死不活了。刘福没有责备她，直接把鸡杀了。刘福喂她喝鸡汤，她一直拍手傻笑，说自己从来没喝过这么好喝的汤。刘福为她揩去嘴角残留的汤汁，忽然觉得心里很踏实。
　　疯女人好的时候，会帮他择菜洗菜，刘福负责下锅烹炒，这样的配合仿佛是一种天生的默契。她犯病时会自言自语，刘福仔细听着，猜测到她心思时便顺着她说，猜测不到就老实听着。但很多时候他们都不说话，只是干着各自的活。刘福始终怕哪句话说错了刺激到她，他没有忘记她是一个精神病人。疯女人恢复正常时，还会帮他收拾家。刘福下班回来，看到干净明亮的客厅，心情就很好。不像他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窗帘总是拉着，那时候他讨厌耀眼的阳光，因为能让他感觉到屋里的脏乱。就像一只猪永远睡在猪窝里，白天晚上根本没有什么区别。现在这个疯女人的出现，让他感觉到白昼的意义，感觉到了阳光照耀的温暖。他开始变得爱说话了，爱回家了，因为家里有人在等着他做饭。
　　有这些就够了，还需要什么呢？
　　疯女人吃饭时已经不像那天那样狼吞虎咽了，她吃得很少，吃得很安静。只是她看刘福的眼神很涣散，像是不认识他似的。有时，她独自坐在沙发上，抱着枕头不说话，一副黯然神伤的样子。刘福静静地看着她，经常猜测这个女人到底经历过什么，可是知道这些有什么用呢？刘福知道她的眼里没有他，而且永远也不会有。刘福心里有些失落，自己回到卧室里睡下了，把她孤零零地留在沙发上。
　　睡到半夜，刘福起床想去小便，忽然发现疯女人坐在他的床边，披头散发的样子，跟鬼似的，而且是一丝不挂。刘福心里很紧张，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但一种本能的冲动使他抱住疯女人，疯狂地吻起来。疯女人没有反抗，她痴痴傻傻地笑着，仿佛像小孩子得了一件宝贝似的，很开心。但是刘福的激情遇到这种笑声，瞬间就冷却了。他整个人瘫软下去，心里仿佛听到有个人在骂他是畜生。
　　转眼十多天过去了。这天晚上，刘福和疯女人刚吃完饭，就听见咣咣有人敲门。刘福开门，只见门口站着三个警察。一个警察说，有人举报，他把患有精神病的女人拐到了家里。刘福知道这事是胖女人干的。他二话没说，换件衣服就跟了出来。疯女人也被带走了。警察经过查实，刘福并没有与疯女人发生性关系，不过仍然有拐带嫌疑，就批评教育了一通，然后放了他。这事很快让学校领导知道了。领导说，出了这种事，刘福再也不能为人师表教书了，便安排他到学校的后勤工作。
　　刘福回到家，家里还是那晚他和疯女人离开的样子，只是再没个人影儿。他满身疲惫地躺在沙发上。记得父亲生前常说，给他取名刘福，就是让他要留住福分。可是当他想起疯女人时，他忽然觉得自己没能留住这个福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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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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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惜啊，刘福没能留住幸福。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吧。。。